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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山系列长篇小说”创作始末:我常常梦想,我就是他们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徐贵祥 责任编辑:刘秋丽
2020-10-07 09:37:33

原来你是英雄

■徐贵祥

残阳如血,在扎拉村外的小河边,安屏看着远处杀马造饭的场景,她已经预感到这可能是这支红军的最后一战,更有可能是他……她不敢想下去了,从挎包里取出那件柞绸马甲,她要亲眼看见他穿上,幻觉中这是她为他精心编织的护身盔甲。他听从了,缓缓地脱下破烂的军装。倏然,她的眼睛被刺痛了,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的胸膛,一处、两处、三处伤痕,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然后他走了,带着他的特务团,穿插到了三条山。战斗持续了几个昼夜,隆隆的炮火声响彻方圆百里……

8年之后,安屏才得到他的消息。于是她千里迢迢跑到华北抗日战场,重新出现的他,下颌被子弹打穿了,嘴角有些歪斜,说话瓮声瓮气,腿也瘸了。安屏再也看不到她所熟悉的英姿了,不过他的眼神依然刚毅。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吗?在简短的对话之后,她越来越怀疑他是一个冒牌货。她使出最后一招来鉴别他的真伪,她用手枪顶在他的脑门上,命令他脱下军装。他听从了,从容不迫地把胸膛袒露在她的眼前。

是的,她确实没有看见她曾经抚摸过的那个等边三角形,它们似乎被更多的伤疤覆盖了……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些伤疤,都是在同日军作战中留下的。他本名易晓岚,原是国民党特工。8年前,他冒充她的心上人——在三条山战斗中“牺牲”的红军团长凌云峰,潜入延安,试图暗杀红军高级将领,破坏红军同东北军的谈判,但是在关键时刻,民族大义唤醒了他的良知。他调转枪口,击毙了前来协助他的特务,保护了红军首长,并且被作为战斗骨干派往华北战场。一路浴血奋战,他从连长升至旅长。他把每次战斗都当作最后一战,写过十几封遗书,并秘密嘱托女友桑叶在他牺牲之后把这些遗书交给组织。正因为他舍生忘死,每次战斗之后他不仅活着,而且屡建功勋,名气越来越大。

知道了这一切,她的热泪夺眶而出。她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并鼓励他找机会向组织坦白。终于,在一场空前激烈的战斗之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他向政委坦陈了一切。让他瞠目结舌的是,政委告诉他,组织上掌握他的全部历史,早就做出结论,定性他为抗日英雄、革命功臣。

在他的担架边,她握着他的手说,原来你是英雄。

以上是我的新作“英雄山系列长篇小说”《穿插》和《伏击》中的两个情节梗概。

创作“英雄山”的灵感来自于资料里的一个信息:西安事变之前国民党派了一个特务潜入延安搞破坏,被破获了。这个信息一直悬浮在我的想象世界里,激起了很多记忆,逐渐打通了我的思维,最终同我梦寐以求的境界融会贯通,于是故事和人物呼之欲出、跃然纸上。毋庸置疑,作品里的所有人物,特别是《穿插》的主人公凌云峰和《伏击》的主人公易晓岚,他们的身上都镌刻着我的个人痕迹,寄托着我的英雄理想。这一点,要从我的成长过程讲起。

我19岁参军之初,即到边境参战。关于生存与毁灭、责任与利益、荣誉与耻辱等,有过懵懂而又比较深刻的体验。回顾当时情景,表现总体不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等警句背得滚瓜烂熟。我是全团同一批新兵中在战场上第一个立三等功的。5年之后第二次到边境执行轮战任务,我已经是排长了,意气风发,每逢战斗行动,钢盔一戴,冲锋枪一背,二话不说就出发了。此后,我提前晋升了职务,还在战斗间隙写了几部中篇小说。那段战地生活是我人生的一笔巨大精神财富。在以后的创作中,每当设计一场战斗,我的脑海里就有鲜活的形象,山川、河流、丛林、道路、高地……当然还有军人的心跳。我是凝视着记忆中的战场来描述战争,因此我笔下的战争,是有声有色的,也是富有诗意的。

战争生活结束后,我一直在部队基层工作,担任连队主官、军师两级政治部干事,并坚持业余文学创作。上世纪90年代末,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之后,我留在解放军出版社当编辑,并以一些开国将军的经历为基本素材,塑造了诸如梁大牙等英雄形象。虽然我塑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有鲜明的性格和独特的传奇经历,但总是感觉意犹未尽。于我而言,挖掘英雄永远在路上。

在“英雄山”的创作准备阶段,我阅读了大量资料,至少有三个新发现。其一,从一部关于长征的回忆录里得知,当时的很多红军领导人是科学家、艺术家和经济学家,这些知识刷新了我对“革命”“红军”这些概念的既有认知,一群新型红军官兵的形象从此在我的想象世界里落地生根了。其二,虽然国民党上层消极抗战,但是在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中,还是有比较高亢的抗战呼声。他们拥护中国共产党“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主张,并且暗中帮助红军,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做出了贡献。其三,许多民间的抗战故事催人泪下,动人心弦,令人深思。这三个新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构成了我创作“英雄山”系列人物的立体结构:有强烈救国理想的知识分子精英、凝聚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的军人和觉醒了国家意识并被激活了英雄主义精神的底层百姓,以他们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作为灵魂统领作品的结构方向,展示那个时代中华民族的觉醒、怒吼和艰苦卓绝的战斗风貌。

我曾经看过一个资料,抗战初期四川安县一老者送儿出征。他送给儿子一块粗白布做成的旗帜。旗帜的正中央写着一个斗大的“死”字,旗帜的两边分别写着“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这面旗和这些文字,让我非常震撼。这个故事几乎被我原封不动地“穿插”到《伏击》里面,一支由工人、农民等组成的敢死队,就是举着这面旗、高喊这段誓言冲向战场的。在构思这个场景的时候,我的耳畔时常响起毛泽东主席的精辟论断:“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这个声音推动我的创作之手跟随英雄的足迹纵横驰骋。彼时彼刻,我不再是一个作者,而是一个战士,我把我自己的灵魂都化在那片战场上了,同时也为此而血脉偾张。

事实上,两部作品的两个主人公凌云峰和易晓岚,都是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舍生忘死,向死而生。我常常梦想,我就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我还梦想,总有一天有人会对我说,原来你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