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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芜这样的山与碑,擎起了一片蓝天与不朽的日月

来源:解放军报 作者:王剑冰 责任编辑:张思远
2020-08-21 11:14:40

山碑

■王剑冰

一踏入莱芜,竟有些莫名的激动。我知道这里仍然属于泰山山脉,齐长城仍绵延于山上,而著名的“长勺之战”就发生在这里。我知道大汶河同样流过这片区域,那是齐鲁大地的母亲河,同黄河长江一样,有着宏阔的担当。

我看到白色的云气从吉山深处飘来,弥漫在这个早晨。一道蓝色的水雾,群鸟掠过,翅膀同云气缠在一起,远远地,只听到脆亮的叫声。

我一直向前走,到了吉山跟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一座墓碑而去。

多年前,那里有一支263人的队伍。他们从山外各个地方走来,同日本鬼子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最终走入了大山的深处。为首的是泰山军分区政委、地委书记汪洋,那年才29岁。

我想寻找吉山人李隆春,想听听他的讲说。人们都说他熟悉这支队伍,总是讲得情真意切。他在这里讲说了60年。但我走来时,他已经远去了4个年头。他同样走进这大山中,走进人们的回忆里。

每到清明节,李隆春的心都会疼。他会急急地在前一天往莱芜赶,要在那一天好好地诉说。是的,是诉说,诉说他心中无尽的思念与痛楚。

没有人感觉他是吉山汪洋台烈士墓的讲解员,他的所有话语,都来自他的内心。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前就会响起急促的枪声,响起呼喊与口号。

15岁的李隆春那时是一名儿童团员,而且是吉山村的儿童团长。拿着红缨枪的他,已成为民兵连的得力助手。战斗打响后,李隆春要和那些叔叔在一起,和小鬼子拼命,就是拿牙咬,也要咬死他一个。可大人们硬是把他拉拽到山上。他要是再长几岁,就不会被当作小孩子,就会守在汪政委身边,他想起来就恼恨!

那个时候,由于莱芜一带有良好的群众基础,鲁中军区第一军分区和泰山地委就将这里作为长期驻地,在莱北周围十几个村子之间流动,有时就住在吉山村里。他们建立的泰山地区抗日根据地,西控津浦铁路,北扼胶济铁路,东南两面俯瞰淄博、新汶两大煤矿区。在百姓坚强的支持下,战士们不断地袭扰敌人,让鬼子十分头疼,不得已到处安插据点。仅莱芜一县,日伪军就建有157个炮楼。

那是1942年10月,一天夜间,日伪军分六路包围了泰山军分区教导队。天杀的鬼子早有预谋,趁我主力部队在外作战,调集了方圆据点的数千兵力。

硝烟在弥漫,爆炸掀起了泥土和石子儿。战士的咒骂与手榴弹同时呼啸,鬼子的嚎叫瞬时穿裂了山谷。周围的鬼子蝗虫一般涌来,机枪和山炮开始疯狂发威。

战斗之后,李隆春流着泪水同大人们掩埋英烈的遗体。他已经不知道害怕,去捡起炸飞的腿脚和胳膊,去掰开握着石块的手掌。一个战士的嘴里还咬着鬼子的半个耳朵。一个肠子流了一地的战士,手握的刀柄满是敌人的血迹。还有一个战士,头部已经炸烂,手里还攥着手榴弹柄。他的周围,是鬼子的碎军衣。鬼子先清理了战场,他们同样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简直是同一座吉山展开了一场恐怖的较量。撤走的时候,他们朝天空放出了震耳欲聋的枪声,以示敬畏。

李隆春捧着黄土,堆在那个大墓上,几乎哭干了眼泪。那天汪政委带着人进村,看到拿着红缨枪站岗的李隆春,还给了他一块糖。其他的孩子也得到了抗日战利品。汪政委他们只要一进村,就为乡亲们扫院子挑水;粮食下来时,就帮助收割入仓。他们给村里人看病,还救过难产的五婶娘儿俩的命。李隆春的泪水洒在黄土上。那些黄土上,清明时节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在吉山村村东的激战中,我军有263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汪洋牺牲后,八路军总部电告全军致哀。1945年8月,这里的军民把吉山西岭的钓鱼台加工修建,更名为汪洋台。“大好河山,沦为敌手,为了自由决不罢休。”汪洋的话始终响在大山中。

李隆春不会忘记,1950年清明节,他像往常一样回家祭扫烈士墓。那是一个阴雨过后的日子,太阳从云隙间露出脸来,照亮了一片片开出的小花,小花上晃动着水珠。他采下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汪洋台上。

当他从墓碑后面转出,却看到一位老人蹒跚着走上来,一把搂住墓碑失声痛哭:“儿啊,爹看你来了!”原来他是汪洋烈士的父亲。李隆春在一旁陪着落泪,最后他将老人扶起来,跟老人说起了吉山战斗,说起了乡亲们对烈士的敬仰。

老人这次来,是想把儿子的遗骨带回家,听了这些话语,老人从潮湿的地上抓起一团泥,在汪洋的名字上用力按了几下,捧着儿子的名字离去了。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李隆春沉默了好久。老人的话还在他耳边响着:儿跟乡亲们有感情,儿就在这儿吧,爹放心了。

李隆春后来虽然被安排在济南市工商局工作,但每年清明节都会回到汪洋台扫墓。

济南到莱芜,虽然不算远,走起来却也不近。那些年,每回坐长途车,都差不多一天时间。

每年清明,都是茶叶区老区长亲自讲解,那年老区长讲完看着李隆春说,“孩子,我注意到你,你总是一次不落地回来扫墓,我知道你的心,你也是那次战斗的见证者,我年龄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看,以后你就代替我,做这个讲解吧。”李隆春说,“可,可是……”

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孩子他爹,俺知道你心里苦,你要是苦得不行,你就回来吧。”他望着自己的婆娘哭了,只有她理解自己。

李隆春回家了。他扛着简单的铺盖卷,向领导交了辞呈,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吉山,没进家门,就先来到了汪洋台。他深情地凝望着庄严肃穆的碑石,决定再也不走了。

李隆春担任了吉山村党支部书记。他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汪洋台,清扫一番后再回村里安排别的工作。

这天,李隆春对村民李隆门说,咱俩跑一趟吧。李隆门没有想到,这一趟跑了40多里,一直到了涝太林场。饿了,他们就着山泉吃点儿地瓜干。

李隆春亲手在汪洋台的周围,栽上采集来的松柏。每一棵他都精心栽培,而后精心管护。他带领乡亲在山上种植了千亩林木。那些林木,不少是刺槐,“槐”“怀”同音啊!此后年年清明,山上都会落下一片洁白。李隆春将整个心思都植入了吉山,植入了这片被英雄鲜血浸染的土地。

那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李隆春修水库不慎跌入水中,浑身湿透,冷风一吹,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就是清明,老伴试探地劝他,要不,让别人代你去吧。李隆春摇了摇头,他还是硬挺着身子,向汪洋台走去。

每一个清明节,他都不会缺席。即使不是清明节,即使是儿子生病住院,只要有人让去讲说,他都会立刻赶往现场。老伴知道,那就是他的命。

这天,再一次送走几位烈士亲属,李隆春想,几十年来,前来扫墓的亲属已经不少,但还有几位烈士,没有亲人前来吊唁,莫不是他们的家属不知道亲人牺牲在这里?

李隆春又有了心思。他开始着手整理这部分烈士的资料,而后就去找有关部门,表达自己的意愿。没有想到,他的意愿在《大众日报》刊登不久,就有了结果。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李隆春正仔细地清理着墓地周围的杂草,就有一个叫姬光印的人前来找他,自称是济南市天桥区的,从报纸上看到汪洋台牺牲烈士的资料,就立刻赶来了。他拉着李隆春的手急切地说,其中一位叫肖继友的烈士,就是他的父亲。他父亲原名姬长儒,参加革命后改名肖继友。这些年,济南战役纪念馆、莱芜战役纪念馆、孟良崮战役纪念馆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父亲的下落。难道父亲在抗战时期就牺牲了?难道就牺牲在这里?

那些烈士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印在李隆春的心里。他点点头,默默地领着他来到纪念碑前,把碑上肖继友的名字指给他看。姬光印扶着凉凉的墓碑大哭起来。李隆春又一次落泪了。这些年,他不知道遇到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吉山村,已经是青山环抱,绿水绕台,一片欣欣景象。汪洋的老父亲,好长时间不来了。李隆春也老了,从家里走到汪洋台,得费好大劲。1988年,李隆春干脆把家搬到了汪洋台,全身心地守着这里。他这一守,又是无数岁月。

越往后,身子骨越是大不如前,腿脚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已经拄上了拐杖。那是一根山藤,弯曲着的身体支撑着另一个弯曲的身体。这两个身体都是属于大山的,尽管弯曲,却坚毅地捣着大地,继续走向那个墓地,围着那高高的碑石转转。

一步步越来越艰难了,但他还是要转转。

一天,李隆春对老伴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我这一辈子,能活到今天,全仗着汪洋台,那是我的精神支撑。也全托了你的福,你是我的生活支撑。人说,你这一生值不值?我说,想想那些在我们吉山牺牲的烈士,我就觉得值,不后悔。只是苦了你,我顾不上家,让你跟着我操劳啊。”老伴说,“说哪儿去了,你的心思俺都知道,俺跟了你,这一辈子也觉得值,俺也不后悔,咱都好好的,多守守这些好人。”

那个晚上,两位老人说得热泪盈眶。

岁月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见到李隆春的最后一幅照片,是他坐在轮椅上。在墓碑基座前,弯曲的拐杖放在扶手上,他慈祥地望着前方,他和他的轮椅,同那石砌的基座叠印在一起。他已经走过了89年的时光,从他守护长眠在这片热土的先烈算起,60年过去了。

60年,他就这样不辞辛劳、不计报酬地守着,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讲说着。有人算了一下,听他讲说的超过了30万人。人们说,老李啊,恁岁数大了,该休息休息啦。但是老李还是要来看看,来说说。

时间到了2016年4月4日,又一个清明节,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其中有9位汪洋的后人。他们来扫墓的同时,也感谢老李对烈士的守护。李隆春眼含热泪,像了却一件心事一般,把精心培育了50多年的一棵山荆送给他们。这山荆代表了老李全部的话语,因为那是汪洋牺牲处的泥土培育的。

送走汪洋烈士后人的第4天,李隆春老人与世长辞。他终于躺在了英雄的身边,同那些熟悉的面容永久地守在一起。

吉山,是千万座山中的一座山。吉山上的碑,是千万座碑中的一座碑。莱芜有无数这样的山与碑,它们擎起了一片蓝天与不朽的日月。

我在莱芜的大地上走,感慨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和这里的人。我去刘白杨村,1941年,泰山军分区300余名伤病员及医护人员进驻这个村子。当鬼子来袭时,大部分人员被转移到和庄一带,余下的40多名重伤员和部分医护人员,被百姓们分散到4条山谷、50多个洞穴中。鬼子用尽各种惨绝人寰的手段,32人惨遭杀害,却没有一人说出伤病员的藏身地点。我去邢家峪,那里的孔雀山有一座八路军兵工厂。1939年的一个凌晨,1500多日伪军包围了邢家峪。村民们没有被敌人问出任何结果,以30多人伤亡的代价,换取了兵工厂的安全。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我在想,莱芜这块不大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多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为了民族大义,莱芜人甘愿献出一切,死就死出个样子,活也活出个精神。执着坚毅,敢做敢当。这种本质或就是沂蒙本质,这种性格或就是泰山性格。

满山的槐花开了,开出一片炫炫的白,如无尽的蝶在空中翻飞,一时间染白了沟沟壑壑。我闻到了一股清香,吉山的清香。我知道,每一年的春天,都会有这种清香袭满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