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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边防军人的女儿讲述:父亲的河

来源:解放军报 作者:顾丁丁 张东丹 责任编辑:乔楠楠
2020-05-28 11:11:36

父亲的河

■顾丁丁 张东丹

2013年1月,陆军边防某旅巡逻艇大队三级军士长刘长旺来到北京,参加全军和武警部队“百名好班长新闻人物”颁奖仪式。女儿刘婧璇也跟随刘长旺来到北京,父女俩第一次在天安门前合影留念。 刘长旺提供

探亲的大巴从海拉尔,穿越茫茫草原。绵延不息的额尔古纳河,远远望去,像一条洁白的哈达,盘绕在起伏的山岭之间。

汽车一路北上,直达一个叫“黑山头”的地方。刘婧璇和母亲看着窗外隔断云天的群山,似乎能触摸到父亲刘长旺26年前从沂蒙山区来到这里时的心绪变迁。驻地百姓告诉她,这里只有“冬和夏”,一年至少有一半时间被冰雪覆盖。夜晚,除了寂寥的星辰,看不到一丝灯火。

看不到灯火,却时有山火。2003年4月,距离驻地300多公里外的林场突发山火,刘长旺正是抢险队伍中的一员。那时,刘婧璇和母亲刚从沂蒙山区搬到离刘长旺当时的营区较近的海拉尔胜利小学附近。尽管距离缩短了,但由于刘长旺平时任务繁重,一家人还是很难相见。听说任务完成后,刘长旺返营时可能经过家门口,刘婧璇的母亲一大早就带着年幼的她在路边等着……快晌午时,终于等来了刘长旺所在的那辆绿卡车。车上的刘长旺,远远地就朝娘俩招手,生怕她们看不到他。情急中,他扯下救火时用来捂住口鼻的军用毛巾,用力挥动。那个场景,深深地刻在了刘婧璇的脑海中。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刘婧璇每次读到《乡愁》里的这句诗,她就会想到离家400公里外的父亲。400公里不远,却是她和母亲轻易无法跨越的距离。“家在这头,父亲在界河那头。”后来,刘婧璇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夏天是界河的明水期,父亲所在部队的巡逻艇此时出动得最为频繁。也正因如此,父亲错过了刘婧璇小学期间的所有暑假。刘婧璇12岁那年暑假,父亲第一次陪着她和母亲飞往大连,一家人准备开始一场“踏浪之旅”。可刚到海边,父亲就接到消息,巡逻艇突发故障,抛锚在界河上。他焦急地打电话询问巡逻艇的情况。刘婧璇和母亲面面相觑后,谁也不敢打扰。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家人各怀心事、心不在焉。“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就像是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一般,刘婧璇和母亲松了一口气。随后,母亲开始默默为父亲收拾行李,刘婧璇看着那个熟悉的场景,扭头走出了房间。

那天,刘婧璇一个人在外面待了很久。她记得,小时候,曾有一次,在和煦的春风里,父亲和母亲牵着被子的两端,让她躺在被子中央,随着被子晃动。她听着父亲唱着歌,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样的时光,对于刘婧璇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她更多习惯于看着母亲默默为父亲收拾行李。

记忆里,父亲总是像“候鸟”一样往来于界河与家之间。刘婧璇有时候觉得,这么说也不太合适。巡逻艇才更像是父亲另一个家。

父亲的船艇部队,每到草长莺飞的五月,就会像“候鸟”一样飞往界河沿岸执行巡逻任务,直到落叶纷飞的十月才返回。期间,父亲和战友们需要在船艇上24小时值班。不值班的时候,他们晚上就住在界河岸边的石头房内。连队总码头隔几天会开船送来一些蔬菜、牛羊肉。这些补给到了,大家就可以在石头房外的地灶上做一些简单的炖菜。

这些年,父亲这只“候鸟”,驻扎的“家”越搬越远,从广袤草原到原始森林,距离刘婧璇从400公里到现在700多公里。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父亲黝黑的脸颊。他常笑着说,那是界河的航道。

2011年,恩和哈达河口组建新艇组,父亲驾艇进驻。在他的描述中,那里是一个鱼翔浅底、杜鹃花开红遍山野、朝有晨雾晚见彩霞的“世外桃源”。如此美景,刘婧璇和母亲在盛夏七月,怀着满满的期待,踏上了前往“桃源”的路。娘俩乘坐了13个小时的火车,直到傍晚才在满归小镇歇下脚。母亲问刘婧璇:“累不累?”刘婧璇摇摇头,“不累。”可话刚说完没多久,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路途依旧遥远,坐大巴倒小客车,又翻了很长一段山路才来到刘长旺的执勤点。

出操、做饭、备航……父亲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刘婧璇和母亲的到来变得不一样。一大早,带上备好的干粮当午饭,解缆绳、撤踏板,马达一声轰鸣,父亲和战友们的巡航工作就开始了。下午返航后,他们就开始检查设备、保养船艇。到了晚上,他们还要轮流站岗、看护船只。

刘婧璇想坐父亲开的船,同父亲一起去巡航。刘长旺拗不过,便带上了她。马达轰鸣,桨叶翻滚,船艇在蜿蜒的河道中穿梭,船舱外绿水青山、波光粼粼、鸟飞鱼跃,船尾的五星红旗在如画的风景中飘扬。

忽然,船速慢了下来。“艇长,‘鬼门关’到了。”船员跑来向父亲报告。

“我来。”父亲一把接过舵盘,还没等刘婧璇问出那句“什么是鬼门关”,眼前的景象就已经告诉了她答案。这是一条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航道。稍有不慎就可能触礁,一旦遇上旋涡,船艇很可能冲上他国岛屿……只见父亲稳稳操住舵盘,加速、减速、左舵、右舵……船艇在暗礁浅滩中灵活穿行,顺利闯过险关。

那个七月,刘婧璇见到了父亲口中的“桃源”真实的样子。那是一个山连着山,岭连着岭,照明靠发电,用手机要找信号的“世外桃源”。父亲的战友们还热情地教她唱他们编的顺口溜:“一顶帐篷一口灶,两条小船七人倒;深山密林生态好,蚊子瞎虻和小咬;阡陌交通闻犬吠,一天轮流三班倒……”

离别那天,刘长旺把娘俩送上客车。刘婧璇问父亲:“你爱这个地方吗?”父亲回答:“没想过。”“想过离开吗?”“没想过。”当车缓缓开动时,她一下子扑到父亲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水浸湿了父亲的军装。父亲紧紧地抱着刘婧璇,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说了声“走吧”。大巴行驶,刘婧璇摇下车窗,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到视线尽头。那一刻,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也就是从那时起,刘婧璇觉得自己第一次触碰到了父亲的内心。

在刘婧璇卧室的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父亲的奖牌奖杯、证书奖状和纸质的事迹报道:当兵26年,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获得过全军士官优秀人才奖一等奖、二等奖,“全国边海防工作先进个人”“全军和武警部队‘百名好班长新闻人物’”。

2013年1月,父亲作为“全军和武警部队‘百名好班长新闻人物’”,来到天安门广场观看庄严的升国旗仪式。刘婧璇和母亲也跟随父亲来到北京,一家三口第一次到天安门看升国旗,还在天安门前拍照留念。

五星红旗迎着朝阳缓缓升起,刘婧璇转头,看到父亲黝黑的面庞上有泪滴划过。每次巡逻前,父亲都会仔细检查在巡逻艇上插着的五星红旗是否牢固。而当父亲在天安门广场见到这面他无比熟悉的旗帜时,作为一名老兵,他还是落泪了。

“想过离开吗?”那一刻,刘婧璇想起她曾经问父亲的那个问题,答案渐渐清晰。

父亲和更多的边防军人一样,他们的坚守无需用言语表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默默把根扎在边防,站立成界碑的模样。

2017年中考前,为了考上心仪的高中,她不断给自己加压。此前,从上学开始,刘婧璇的成绩始终是前三名,连年被呼伦贝尔市评为“三好学生”。父亲心疼刘婧璇,在电话里安慰她:“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按照政策,爸爸还能为你加30分呢。”可倔强的刘婧璇却告诉父亲:“我不会用你那30分。”中考成绩公布,她位列榜首,以呼伦贝尔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去年寒假,刘婧璇和母亲再次来到父亲的部队。得知她们要来,父亲和战友们早早便在营区门口等待。人群中,身着笔挺军装、手捧鲜红玫瑰的父亲格外抢眼。刘婧璇扑到父亲怀里,母亲则惊喜地接过玫瑰花。那天,冬日的阳光洒在一家三口的身上,刘婧璇心里也暖洋洋的,她又想起了儿时父亲哼着歌,和母亲摇晃着被子里的她的场景……

晚饭后,刘婧璇主动提出要为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献上一首歌。“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我用生命捍卫守候,哪怕风似刀来山如铁,祖国山河一寸不能丢,不能丢!”听到这首歌,这群铁血汉子的眼眶湿润了。

父亲的一位战友告诉刘婧璇,他的女儿上小学一年级,成绩和她一样优秀。

“想她们吗?”

“哪能不想?可不敢让她们来。咱这儿太冷,两地温差近70摄氏度。”

父亲的另外一位战友,拿着照片笑着说:“这是我儿子,帅气吧?我每次回家呀,都会让他靠在门上刻道印,去年这小子长了2厘米。”

刘婧璇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位叔叔,他没有加入这场对话,只是默默看着大家呵呵地笑,偶尔陷入沉默。后来,父亲告诉她,每次过年,他都主动把名额让出来,让战友们回家团圆,他自己已经五年春节没有回过家了……课本里太多描述戍边军人“醉卧沙场君莫笑”的铁血丹心,但当刘婧璇走近他们,她才真正读懂了他们的侠骨柔情。在他们内心中,祖国的安宁是最大的幸福,人民的需要是最大的荣光;一家不圆万家圆,一人辛苦万人甜。

夜深了,一轮圆月泛起冷冷清光。战士站在高高的哨塔眺望着远方,一阵朔风吹来,好似吟唱《八千里边防大北疆》。

一个梦,在刘婧璇心里深深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