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旻鸢:膝(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责任编辑:节选
2018-11-14 11:35

四年前,旅长蹲在我们新兵连炊事班操作间的水磨石地面上一口气吃完一大碗面条、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新兵营的当天下午,我便背着背包来到了旅部大院报到。司令部管理科专门负责保障首长的刘管理员亲自下的调动通知,营长亲自向我宣布的命令,班长郭远辉亲自带着全班把我送到营门口。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与我告别,说一些“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就连营长宣布命令时也不忘专门叮嘱我遵守《保密守则》,说当旅长的公务员保密最重要,比如营里的事,到了旅部就不能随便乱说。

而我却自始至终都在想着旅长那条瘸腿。我是极不情愿当公务员的。公务员再牛再威风,说到底是伺候人的活儿。当兵前我是个厨子,在一个中等城市的一家中档饭店当中级面点师,白天在饭店做饭,变着花样取悦来自四面八方的食客,晚上回到家(就是我在那座中等城市落脚的出租屋)还要接着做饭,变着花样取悦还不知道未来是谁老婆的女朋友,一天到晚干的全是伺候人的活儿。这种整日伺候人的生活显然不是我想要的。即使我想要,我女朋友也不想要。她对我的殷勤伺候越来越不以为然,越来越觉得我“不够man”——懂点英文的都知道,她说的不是“不够猛”,而是不够爷们。这日子当然没法过了,于是我终于做了一个很“man”的决定,辞了工作,别了女友,来当了兵。新兵连的三个月,我像保守国家机密一样隐藏着自己的厨师经历和个人特长,就怕暴露身份后被知人善任的领导慧眼识珠挖去重操旧业,但不知怎么的还是没能躲过班长郭远辉那双犀利的三角眼……

所以当从营长那里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谦虚地推辞,自己没什么文化,技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没想到营长说,要那么高的文化干吗?给旅长当公务员又不是当秘书,就是因为你在饭店打过工,有过伺候人的经验,比那些刚从学校出来的生瓜蛋子强百倍。我正琢磨再找个更恰当的理由,却又听见营长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旅长最最忌讳别人叫他赵瘸子。我心里一惊,眼前又幻灯片似的闪现出那条一瘸一拐的腿、摇摇晃晃的身影,以及蹲在地上吃面条时那片花白的头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咽了下去——伺候这样的人比伺候那些不知名的食客和不知好歹的女朋友强多了,毕竟旅长是一个胃和腿都不太好的病人,而且他的胃病和腿病都是战斗中落下的。胃不好,这跟当年在前线侦察时风餐露宿有关;腿不好,这跟那颗罪恶的子弹有关。关于那场战斗和那颗子弹,就像旅长的胃病和腿病一样,作为当时已经入伍四个多月、历经正规训导和系统教育的神炮旅战士,想不知道都很难。

旅长十六岁当兵,曾经先后两次上前线参战,两次荣立战功,两次被树为重大典型(这曾被宣传部门总结为“三个二”,但不知为什么后来不让提了)。第一次上前线时还是个刚入伍的新兵,在后方训练了几个月刚戴上帽徽领章就被一火车拉到了边境。由于缺乏作战经验,第一次分班执行任务就迷了路,困在丛林里。全班十个人,一个被地雷炸死,一个喝山泉水被毒死,更没想到的是一个四川兵,撒尿时被毒蛇咬中老二,捂着裤裆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竟然就不行了。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死了三个,情势如此险恶,剩下的七个人自然就不敢乱动了,挤在山洞里,用无线电呼叫部队救援。那几天,基本上能逮住的东西都让他们给吃了。水都让敌人投了毒,不能喝,只好喝蛇血,喝完再吃蛇肉,可不是我们饭店里那种放了油盐酱醋、能卖好几百块一份的蛇羹汤——山洞里连火都没有,别说油盐酱醋了,都是生吃。后来生吃也吃不上了,一个破山洞哪来那么多蛇?最后就连耗子、蜥蜴也吃光了,又把扔掉的骨头捡起来嚼。大家都躺在地上等死的时候,副班长掏出一只扎了口的袜子,袜子里藏着一条二尺长的小蛇,这是全班的救命蛇,可等班长把蛇分好,副班长已经断了气……就是那个时候,旅长的胃给饿坏了。

这是关于旅长参加战斗的第一个故事。尽管这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旅长,尽管这个故事与我们小时候听过的苏联时期饿死的粮食部长和长征路上冻死的军需处长等老故事在情节上有些相似,但我们依然相信它是真的,因为这个故事早已深入人心,是历年来各连指导员通过政治教育课正式传播出去的。

轻触这里,加载下一页